第40章 再见小时候

        铁链落下,厚厚的木门松开了一条缝隙,浓烈的灰尘,宛如千军万马般从屋子深处奔涌而出。

        李舟一连咳嗽了好几声,手不停挥舞,驱赶眼前的尘埃,但一波散去,一波又起,飘散在空气中的尘雾,还夹杂着浓烈的腐臭气味,让他感觉微微窒息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咳咳……怎么这么多灰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间屋子……已经七年没有人来过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沐语不动声色,似乎丝毫感受不到这些灰尘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的手指在木门上轻轻划动,几乎快腐烂的黑色木门上,那一道道细小的划痕,仿佛过去的岁月一般,从她白皙的指尖流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我小时候……在门上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刻的什么?”李舟不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仔细看过去,在腐痕之中仔细辨认,才发现上面确实歪歪扭扭地刻着三个大字:“陈沐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只是经过了岁月风霜的侵蚀,这个痕迹宛如过去的记忆般,已经模糊不可辨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上面怎么被涂掉了。”他指着名字上方两块用煤炭涂抹的黑斑,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也是我刻的……是我爸和我妈的名字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呃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舟没来得及奇怪,“吱呀”一声,陈沐语推开大门,跨过门槛,走了进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束束明亮的光线,穿过飞舞的扬尘,打在她的背影,也打在泥土地面上,屋内逐渐被照亮。

        空荡的大堂里,除了灰尘,几乎什么都没有。只剩下一张背靠里间墙壁、面朝大门的香炉桌子,以及房间正中心的一口棺材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具棺材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横梁下,底下用四条长凳支撑着。

        棺椁被封的严严实实,厚厚的木板被粗壮的钉子牢牢地嵌入,似乎永远不会被打开。

        棺材正上方积压着厚厚的灰尘,角落则遍布着破损的蜘蛛网。棺材的中心,一个大大的“奠”字正对着二人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里是眉县的乡村,也是陈沐语的老家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里,有一条蜿蜒的河流,河流对面是一座青翠的小山丘,河流这边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子。

        这里有苍山碧水、青瓦斜阳,唯独,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。

        院子里长满了野花野草,门口碎落着一地的瓦片和石砖,窗户上的铁柱锈成了深红色,野猫在梁柱上留下的爪痕、被灰尘覆盖的炕洞、倒塌的柴垛,这一切一切都在宣告,这间房子,已经荒芜很久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棺材……为什么会在这里?”

        很久的震惊与沉默之后,李舟坐在地上,面对棺材,问出了这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 二人没有找到一张能坐的凳子,陈沐语便在她妈妈的小屋里,拿了一张上古时代的粉色绣花床单,翻转过来,放在大堂的地上,作为铺垫,席地而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……妈妈的棺材。七年前,她死的时候,就放在这里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不入土为安?而是就这么放了七年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有很多原因吧。可能是因为……母亲是离异过的外乡人,她和村里人的关系……并不是太好,所以死在这里,没人在乎……,也可能是因为,我把父亲送进了监狱,所以……家里的亲戚,都很恨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李舟凝重地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陈沐语双腿并拢,依偎在李舟的肩膀上,目光开始飘远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从头说起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天色将暗,气温骤降。

        在这空旷的小屋里,李舟也觉得有些冷,他往陈沐语的方向挪了挪,二人的身体尽可能地靠在一起,想多给予她一些温暖。

        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,雨滴落在瓦片上,发出零零碎碎的清脆声响,让她的声音显得更加清冷而沉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,我的父亲,是一个人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酗酒、赌博、结交了很多狐朋狗友。他也很少关心我和我的母亲,明明没有正式工作,却常常夜不归宿。上小学的时候,我一个人住在奶奶的房间,总能听到父母在隔壁争吵,大都是为了一些钱的事情。我们家本来并不贫穷,有很多祖产,但在他的挥霍下,日子却过得紧巴巴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其实,这些都不算什么,在农村,本来就有很多家庭过得都不幸福,大家都只是在勉力支撑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但是,最让我恐惧的,是他很喜欢喝酒。一喝醉,就会大吼大叫,然后乱扔东西,家里所有能扔的器具,全都被他砸碎过,甚至包括爷爷奶奶的牌位……。他喝醉的样子,是我见过最恐怖的……人……或者说……怪物。最开始,母亲还会去劝他,结果换来的却是一阵毒打,她的身上、脸上都留下过青紫的瘀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舟接过话茬,声音严肃中带着几分同情:“家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妈妈,是怎么看上他的?”李舟气愤地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想起陈沐语曾提起,她妈妈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人,从陈沐语的颜值来看,这点绝对不假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样一个美人,怎么就嫁给了一个人渣?

        “也许是因为,母亲太软弱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软弱,那不更应该找一个好一点的男人吗?这样才不至于被欺负呀……我不理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沐语轻轻地摇头:“我以前也不明白,但随着我慢慢长大,我发现,这其实一点也不奇怪。母亲……她就是这样的人……她的一生,都在随波逐流,没有方向。别人说什么,她就信什么。稍微有一个强势一点的骗子,就能把她骗走……有时候,也许她能明白自己选错了路,可是她又不知道离开了那个人,自己又能去哪里。所以……就会做出一个又一个……愚蠢的决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舟默默叹息,是,父母辈那一代,因为缺少文化教育,确实很容易出现这样没有自我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从她那里得到了教训,从那以后,我只爱我自己,就算出现了我喜欢的人,那份喜欢,也绝不会超过喜欢自己的分量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才是正确的价值观。”李舟点头称赞,爱人先爱己,才配享受正常的爱情,“那后来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后来,母亲步入中年后,父亲的脾气也越变越差。原本只是偶尔喝醉,后面几乎天天都要喝醉。那些日子,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,怎么也睡不好,偶尔半夜惊醒,看见的,只是母亲在我的床头无声的流泪。她甚至连哭都不敢大声,生怕吵醒了醉酒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和母亲,想过很多办法,但都无济于事。我记得我很天真地想,爸爸打妈妈,总是在喝酒之后,那只要让他不喝醉就好了。于是我就去问老师,有什么可以解酒,老师告诉我,蜂蜜水可以解酒,所以我每天都会带一小瓶蜂蜜在身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舟莞尔一笑,他想起在山东拼酒的那个夜晚,她也是泡了一盒蜂蜜水,那可能就是她童年悲惨经历留下的后遗症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但是都没用。他们之间的矛盾越积越深,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。终于在我十四岁的时候,爆发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年年初,我生了一场大病,去医院做了个手术。回来之后,父亲和母亲就在这里,爷爷奶奶的灵位前,大吵了一架。父亲揪住母亲的头发,往桌腿上撞,一边撞一边骂她婊子,还抽出皮带打她,用腿踢她腹部,声音之大,连邻居都能听见。我吓坏了,看见母亲的额头在流血,就跑回房间打了120 ……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个画面……她脸色苍白,躺在地上哭,泪水和血水融了在了一起,就好像在流血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舟只觉得心脏被人猛锤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从未经历过家暴,偶尔听闻,也是离自己很遥远的新闻媒体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听陈沐语细细讲述,只感觉一股压迫力前所未有地冲击着自己的内心,让他胸闷难受,无比压抑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无法想象,一个柔弱的女子,在这样凶残的暴力面前,究竟是怎样绝望的心情。尤其是那个人,还是自己的伴侣,是她的丈夫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惜,一切都晚了……救护车到的时候,她的目光已经涣散了……她体内大出血,去了医院,也没能抢救回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后来,警察来了,他们以故意杀人罪起诉了他……他请了律师,经过辩论之后,被改成了故意伤害罪……律师还告诉他,因为我还没有成年,需要他抚养,所以只要我愿意原谅,并接受他的抚养,他就有机会缓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于是,在开庭的时候,父亲跪在地上向我道歉,一边哭一边请求我的原谅,他说他以前错了,他很后悔,他想继续跟我一起生活,以后再也不会喝酒,再也不会打人骂人了。检察院的姐姐也问我,是否原谅他,我说,不;她们又问我,是否愿意跟他生活,我还是说,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父亲绝望了,他一改之前痛哭流涕的样子,恶狠狠地盯着我,就是殴打母亲时候的那种眼神,死死地望着我,一直到审判结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个样子,成了我最后的噩梦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最后被判了七年,没有缓刑。我却一点也不开心,我知道,这件事还有没有结束,他还会回来的,母亲软弱,他就一直欺负她,我是他的女儿,我反抗,他就会来报复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舟无比震惊,瞳孔放大,额头上冷汗涔涔。

        杀人者没有偿命,反而只判了七年?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他的声音愤怒到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 陈沐语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果,反而很淡定,她的语气平静:“大概是因为,他主观上,没有故意杀害母亲的意图,客观上,也没有直接造成母亲的死亡。母亲是在医院死去的,不是他直接打死的……所以,最后只能以故意伤害罪判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什么破法律!”李舟气得想说脏话。

        冷静下来之后,他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:“也就是说,你父亲在进监狱之前,就已经记恨上你了?因为你没有原谅他,也没有接受他的抚养要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陈沐语无可奈何地点头,说道:“是的。我和他的最后一面,是他被警察塞上警车带往监狱的时候,他对着我大喊,说,他还会来找我的,只要我还是他的女儿,无论我跑到哪里,他都有一万种方法找到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舟感觉喉咙在冒火,整个身体都在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 是,这个人渣没有说错,现代社会,他是可以凭借父亲的身份,用各种合法或不合法的方式找到她。

        除非,断绝父女关系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屋外的雨,变大了。豆大的雨点,如同鞭炮般在屋顶噼里啪啦作响,不少雨水,透过层层的瓦片,落到了地面。

        陈沐语抬头看了一眼破旧的房梁,似乎回忆起了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停顿了一会儿,继续缓缓讲述:“他进去之后,债主纷纷找上门,搬空了我家一切值钱的东西。除了这张供桌和母亲的棺材,其他几乎什么都没留下。父母都不在了,亲戚们自然都不再来往,母亲的棺材,也就一直放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李舟平复了下心情,又问道:“那你后面去了县城,考上了市里的高中,又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提起这件事,陈沐语的表情这才轻松了一点,她微笑了一下,说道:“还记得教我蜂蜜水解酒的老师吗?是她帮了我。我本来就在县城读初中,她在那里任教,看见我家里突遭变故,就把我接过去,帮我在学校和网上募捐,联系了妇女儿童救助机构,让我得以完成学业,也不缺钱用。我去了县城之后,在那里租了一间很便宜的公寓,课余时间打工赚钱,之后也就没有再回来,一直到今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所有的故事讲完,李舟长长地吁了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难怪明烟能原谅她。沐语确实是一个很让人同情的可怜人。

        李舟单亲家庭、穷苦家世出生,就已经算是颇为不幸了,但跟她比起来,又何止幸福千百倍……

        他忽然想起和她在山洞的那场对话,想到那时的她,对自己说的“半真半假”原来是这个意思:她并非来自单亲家庭,但却过着比单亲家庭还要悲惨的生活,所以能与李舟感同身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些都过去了。你已经做得很好了。”李舟搂着她的肩膀,宽慰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陈沐语疲倦地钻进他的怀里,脑袋枕在他的胸口,安心地闭上双眼,仿佛只有在他的怀里,这些烦恼才会烟消云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今天好好休息,明天我们就去结束这一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夜色已经笼罩了这片乡村,雨水和黑暗,带来了一个寒冷的夜晚。

        李舟和陈沐语身下垫着她小时候的棉被,身上盖着二人脱下来的羽绒服,陈沐语的在里面,李舟的在外面,二人靠着墙相拥而眠。

        没有邪恶的想法,没有深深的心机,有的,只是两个孤独的青年单纯而炙热的心脏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从稚嫩的童年时代,一路孤独地走来,终于在这一天,不再孤独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用再隐藏自己,终于能和过去握手告别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这一夜,雨一直没有停,深夜,李舟还能听见电闪雷鸣的声音。二人的心境却宛如大雨之下的顽石一般安静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清晨时分,天刚刚破晓,夜雨,才如同一个见不得光的潜行者,偷偷溜回了黑暗世界里。

        屋外的世界,也终于迎来了晴朗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眉城监狱。

        清晨,释放囚犯的铁门缓缓打开,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,穿着一身灰色的旧衣服,留着寸头,面目沧桑,走到了阳光之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叫陈学军,七年前,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入狱,如今刑满释放,重获新生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……